后来,他开始发现他摄影是拍摄光,而不是物件。物件只是反映光的媒介。如果光线好,你总可以找到可拍摄的物件的。当时 35 毫米的相机刚刚出现,他在当地一家相机店买了一架旧莱卡,带着它到新泽西州的开普梅,把假期中的一个星期花在沿海岸线写生摄影上。
“分析破坏完整性。有些事物,有魔力的事物,就是得保持完整性。如果你把它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分开来看,它就消失了。”
“你的工作看来很有意思。”弗朗西丝卡说,她感到需要让这种中性的谈话继续下去。“是的,我很喜欢。我喜欢大路,我喜欢制作照片。”她注意到了他说“制作”照片。“你制作照片,而不是拍摄照片?”“是的,至少我是这样想。这就是星期日业余摄影者和以此为生的人的区别。等我把今天我们看到的桥的那些照片弄好,结果不会完全像你想象中的那样。我通过选镜头,或是选角度或是一般组合,或者以上几样都结合起来,制成我自己的作品。“我照相不是按原样拍摄,我总是设法把它们变成某种反映我个人的意识、我的精神的东西。我设法从形象中找到诗。杂志有它自己对风格的要求,我并不总是同意编辑的口味,事实上我不同意时居多。这是他们的烦恼之处,不过是他们决定取舍。我猜他们了解他们的读者,但是我希望他们有时可以冒一点风险。我对他们这么说了,这使他们不高兴。“这就是通过一种艺术形式谋生所产生的问题。人总是跟市场打交道,而市场——大众市场——是按平均口味设计的。数字摆在那里,我想现实就是如此。但是正如我所说的,这可能变得非常束缚人。他们允许我保留那些没有被录用的照片,所以我至少可以有我自己喜欢的私人收藏。“间或有另外一家杂志愿意采用一两张,或者我可以写一篇关于我到过的地方的文章,插图的照片可以比《国家地理》的口味更野一些。“以后我准备写一篇文章题为《业余爱好的优点》,专门写给那些想以艺术谋生的人看。市场比任何东西都更能扼杀艺术的激情。对很多人来说,那是一个以安全为重的世界。他们要安全,杂志和制造商给他们以安全,给他们以同一性,给他们以熟悉、舒适的东西,不要向他们提出异议。“利润、订数以及其他这类玩意儿统治着艺术。我们都被鞭赶着进入那个千篇一律的大轮盘。“营销商总是把一种叫做‘ 消费者’的东西挂在嘴上。这东西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一个矮胖子,穿着皱巴巴的百慕大短裤,一件夏威夷衬衫,戴一顶挂着开酒瓶和罐头的扳子的草帽,手里攥着大把钞票。”弗朗西丝卡轻轻地笑了,心里思忖着安全和舒适。
他把车停在离桥比较远的地方,以便不妨碍他摄影的构图。他从车座后面小小的空间拿出一双及膝的胶皮靴,坐在车的踏板上,解开皮鞋带换上。把一只有两根带子的背包背在双肩,三脚架的皮带挂在左肩,右手拎着一只背包,通过陡峭的河岸向小溪边走去。要用技巧把桥摆在某一角度以便在构图上突出来,同时要收进一角小溪而避开桥入口处墙上那些乱刻的字。桥后面的电话线也是个问题,但是通过精心确定框架也可以处理好。他把装好柯达彩卷的尼康相机拿出来装在沉重的三脚架上,拧紧螺丝钉。相机装着 24 毫米镜头,他换上他最喜欢的 105 毫米镜头。东方已显出灰蒙蒙的光线,他开始试验他的构图,把三脚架向左移二英尺,调整了陷入溪边烂泥中的那只脚,把相机带子绕在左腕上,这是他在水边照相时经常做的,因为由于三脚架倒在水里而损失的相机太多了。红光出现,天空渐渐亮起来。把相机向下拉六英寸,调整三脚架的腿。还不对。再往左移一英尺,再调整架腿。把相机在架顶放平,光圈调整到 f/8。估计一下原野的深度,通过高焦距的技术把它放到最大限度。把快门线套紧在快门上。现在太阳百分之四十在地平线上面,桥上的旧漆变成一种暖红色,这正是他所要的。从左胸口袋中拿出光谱仪,对到 f/8。需要曝光一秒钟,不过柯达胶卷能坚持到这一极限。从取景器望出去。相机调得很准。他拉了一下快门线,等待一秒钟过去。
在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他有一次提到自己是最后的牛仔之一。那时他们正坐在后边压水泵旁边的草地上。她不理解,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有一种人是过时的产品,或者差不多如此。世界正在组织起来,对我和有些人来说太组织化了。一切事物都各就各位,每一件事物都有它的位置。是的,我承认我的相机是高度组织化的,但是我指的不止是这类事。规章制度、法律、社会惯例、等级森严的权力机构、控制范围、长期计划、预算、企业的权力。我们信赖‘ 百威啤酒’,到处都是皱巴巴的套装和贴在衣襟上的姓名卡。“人和人不一样,有些人在即将到来的世界里可以如鱼得水;而有些人,也许就是像我这样的少数人,不行。你看看电脑、机器人以及它们能做的事。在旧世界里这些事我们都能做,是为我们设计的,别人或机器都干不了。那时我们跑得很快,强壮而敏捷,敢作敢为,吃苦耐劳。我们勇敢无畏,我们既能远距离投长矛,又能打肉搏战。“最终,电脑和机器人要统治一切。人类操纵这些机器,但这不需要勇气和力量,以及任何我刚才说的那些特质。事实上,人已经过时了,无用了。只需要精子库传宗接代,而这已经开始出现了。女人说大多数的男人都是不中用的情人,所以用科学来代替性爱也没多大损失。“我们正在放弃自己驰骋的天地,组织起来,矫饰感情。效率、效益还有其他种种头脑里想出来的花样。既然失去了自由驰骋的场地,牛仔就消失了,与此同时山上的狮子和大灰狼也消失了。给旅行者留下的余地不多了。“我就是最后剩下的牛仔之一。我的职业给了我某种自由驰骋的场地,是当今能得到的最大的场地了。对这我不感到悲哀,也许有一点怅惘。但这是必然要到来的,也许这是我们可以避免毁灭自己的唯一途径。我的论点是:男性荷尔蒙是这个星球上一切麻烦之源。统治另一个部落或另一个战士是一回事;搞出导弹来却是另一回事。拥有力量来像我们正在做的那样破坏大自然,那可又是另一回事了。雷切尔·卡森是对的,约翰·缪尔和奥尔多·利奥波德也是对的。“现代社会的祸根在于男性荷尔蒙在它能起长期破坏作用的地方占了压倒性优势。即使不谈国家之间的战争或是对大自然的袭击,也还存在那种把我们隔离开来的进攻性和我们需要研究解决的问题。我们需要以某种方式使这种男性荷尔蒙升华,或者至少把它们控制起来。“大概已经到时候了,该收起童年的事物长大成人了。真见鬼,我认识到了这一点,我承认这一点。我正努力拍摄一些好照片,然后在我变得完全过时,或是造成严重损害之前退出生命。”